我批了一句“尚可”,便丢下笔起身走到窗外远眺。目之所及,重重宫阙,山峰连绵,不远处宋君若的人影从正宫门外向广明殿走来。
我叫萱萱去殿外候着,不多会儿他们二人便从殿外进来。萱萱声音急切,宋君若确实不声不响。
“殿下!殿下!有位老伯将穿天石交给了宋将军!”
霹雳一声惊雷,我立马从窗边弹起,几步上前将东西拿过来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。
不会有错,绝对不会有错!这是裴仲琊的那块!
“阿若,这是谁给你的!”我冲到他面前,“是谁?他还在吗?”
宋君若脸色不霁,将眼睛瞥向一边,冷哼一声:“在,我把他安置在了我们衙门里。”
“快,把人请来!”
萱萱应了一声,转身就走。宋君若却是僵在原地不动。
“宋将军!”萱萱喊了一声。
宋君若不动如山,脸色更加不好看了。
我摆摆手让萱萱自己去,笑着走到宋君若身边,拉起他的手:“这件事,姐姐要谢谢你。”
宋君若没有说话,抽开手转身也要走:“不客气。我当值去了。”
“阿若!”我喊道。
“姜毓卿,我把这东西给你,是因为不想你伤心,而不是真的希望他回来。”他盯着我,“对,我承认我心里就是有这样恶毒的想法。他是齐国的功臣,于公我心里敬他,但是我作为一个男人,于私,我根本不希望他再出现在你眼前!或者说,他既然要消失,就应该消失得彻彻底底,而不是让你伤心了这麽久,连个年都没有过好,突然给一件信物,轻巧地说自己要回来了!那他把你当什麽!姐姐!你把他当什麽,他把你当什麽!”
“阿若阿若……”我慌忙拉住他的手,“你别急……”
“你让别急?”宋君若的眼中盛着满满的哀伤和委屈,“你叫我怎麽能不着急!若还是像以前一样,我们只是姐弟我当然可以说服我自己,但如今……如今……”他没有把话说完,用力地将我的手拉下,在手中紧紧地攥了攥,一下甩开便冲出了殿外。
“殿下,人来……宋将军?”萱萱惊讶地看着宋君若跑出去,一脸不解。
我站在原地,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,最後还是让彤管使去跟着看看,有事再来向我禀报。
萱萱领着老伯行礼後坐在大殿下首,我示意上前来。老伯有些惴惴不安,眼神四处飘忽,但还是挪近了几个位置。
“老伯不要害怕,只要你如实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,本宫必有重赏,也会派人送您回乡。”
老伯搓着手,朝着讨好地笑笑:“您请问。”
“这石头是一个什麽样的人给您的?”
“长得非常高,生的也很好看,只是我们俩见面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泥,但是脸一擦就好看了。我老婆子说那脸白净的跟我们镇上的小娘子似的,尤其是那双眼睛,哎呀那个睫毛长的呀,都能剪一半接在我的眼睛上了。”
我失笑:“那您是怎麽遇见他的?他……他是怎麽活下来的?”
“老头子我是上山砍柴的时候,在山脚下河边看见他的。那天还在下着大雪,他身上又有血,还是野兽抓过的痕迹。我要是不把他带走,他必死无疑。但是……不瞒贵人您,老头子我家中十分贫寒,儿子死了,儿媳跑了,家中就我与老婆子还有五岁的孙女,拢共就二十亩田,每年的收成卖钱,吃穿用度都不够,更别提救人了!
“老婆子看我将那公子带回来,整日唉声叹气,但又不想一条人命白白糟蹋,只能靠公子自己熬了。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,那公子瞧着瘦弱,但还真的撑了过来!哎呀,我们可高兴极了!
“那位公子真是个好人啊!虽说我们救他也不图什麽,但公子知恩图报,给我们村子解决了很大的麻烦!村里没多少人识字,有时镇上的官吏来收税,只能是他们说多少我们就给多少,可税租一年比一年高,纵使我们都是些庄稼人,也看出了其中蹊跷。我们村里几个男人集合在一起,说要去讨个说法。谁承想说法没讨到,人命却没了两条。
“此事一出,我们村里好几年没人敢说话。去年冬天,明明刚交完租,他们又要来收,这回说……说什麽要交……哎哟反正真是闻所未闻的税,所有人都叫苦连天,但实在是没办法,一家家只能卖地凑钱。那公子看我们这般愁苦,一日突然独自去了镇上,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帮人,把那群欺上瞒下的官吏全抓了送到县衙,县令真是个好官,把那些人全关进了大牢,还把多收的税钱都还给了我们。去年过年,我们终于吃上了肉!”他讲到兴头上,忽然意识到什麽,连忙道歉,“贵……贵人对不住,老头子我一时说得起劲,对不住对不住,我……我给您磕头谢罪!”
“不必!”我连忙叫停,“您继续,他为什麽要把这块石头给您?他为什麽不回京?现在又在哪里?您又为何知道把这东西给宫门守卫呢?不怕被打出来吗?”
“我们本以为公子还要在村里住一阵子,毕竟他成了我们村子的大恩人,我们根本不想他离开。但是他说他还有要事要办,必须早点离开。临行前,他将此物给我,说在县里给我报了份差事,没想到选上了。等开春,叫我跟着运粮官一同上京运粟米交田租,然後叫我把这块石头给城门口一个叫宋君若的将军。
“老头子我也怕啊。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,连县都没出过,还让我上京,还要去找守宫门的将军,这叫我如何是好!然後公子说:‘所以叫你找宋君若,其馀一概不行。他会把这东西交到该交的人手中。’我问他:‘公子您到底是要去哪里啊?为什麽不自己给呢?’
“公子说:‘难得出来,得多走走乡野,体察民情才行。’我当时便笃定公子的身世不一般,那日身上的伤也不一定是野兽所致。我想让他留下,叫官车送他回去。他说官车太惹眼,他自己回去。山水有相逢,就此别过。所以公子如今在哪里,我……当真不知。”
他胆子真够大的,什麽难得出来看看乡野,受了这麽重的伤,竟然还能讲出这样的话!不过五王战事方才平息,我至今都在与五王的残馀势力周旋,更遑论裴家——有的是将他们视作敌人的人,他暗藏于田,确实是保护自己的最佳办法。
他还活着,他还活着!
血液在我的四肢百骸奔涌,所有的欣喜在我心中切切实实地被感受到。他还活着!
虽然我不知道如今的他在哪里,但只要他还活着,只要他还走在齐国的土地上,只要时间够久,我就一定能见到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