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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(第1页)

东风换了件新衣,长发束在脑后,和张鬼方一前一后出了客店。张鬼方又不想理他,又忍不住问:“你不要戴你的面具?”

东风昂首道:“不戴!”张鬼方说:“你不是、不是被那劳什子门派追杀么?”

东风说:“长安这么大,找不到我的。”领他往西市方向走去。

此前张鬼方逛金光门外集市,已觉繁华得不像人间,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人。这回到了长安西市,更加目不暇接。此地铺面就像织机上的经线一样,排成一行一行,绵延不绝,前不见头,后不见尾,入眼一片斑斓彩色。

各家酒肆的旗旆,又叫酒望子,有一种尖尾的、一种平尾的、一种燕尾的,或画一个圆滚滚酒葫芦,或者写“蒲萄酒、竹叶酒、杜康酒、新丰酒”。酒还有剩时,酒旗高高挑在竹竿顶上,随风翻飞,卖光了便扯它下来。他们来得晚了,很多酒家已没得酒卖,剩一根光秃秃旗杆,错落立遍整个西市,俨然一片小竹林。

除了见惯的吃食和玩具,西市还有数不尽的活物卖。牛羊、猫狗不值一提,飞禽有锦绣鹦鹉、画眉、八哥、斑鸠、斗鸡、鹞鹰,走兽有个头小的幼熊幼豹,狐狸、貂,不是卖来剥皮或者吃,是给贵人们当宠物养。虫鱼有卖蛐蛐的,卖蜈蚣的,有卖大鼍龙,卖一对威武的蟹大将、斑点漂亮的虾参军,同样是拿来养着玩,买得多了送一座石头雕的水底龙宫。集市最靠外的空地上,有个缠着头巾的外邦人,牵了一头大象在卖。大象太大了!和山一样大,在人潮之中寸步难行,更别提牵进集市中央。张鬼方虽然不说话,但左看右看,明显兴致盎然。

有个恶相老头,从张鬼方肩膀旁边撞过去,不满道:“杵在中间挡路!”张鬼方如梦方醒,让到一边。

瞧见卖鹦鹉的,东风指着说:“我给我师哥买过一只,要不要给你也买一只?”张鬼方说:“不要,有什么意思。”东风道:“会学人讲话,一问一答。要不要?”张鬼方说:“没劲。”

又瞧见卖螃蟹的,东风说:“给你买一只?”张鬼方说:“这又有什么意思?”东风道:“你挺张牙舞爪,它也挺张牙舞爪,买来相衬。”张鬼方答都不答。东风说:“这也不要,那也不要,你要买甚么?”

终于路过牙行,张鬼方说:“我要买个阿丑。”东风笑道:“没得卖。”张鬼方道:“哪里有陇右能买、长安不能买的道理?”

东风把长发甩到一边,得意道:“来长安变成东风了,所以没得卖。你要的话,顶多租得半天给你。这半天你想做甚么就做甚么,如何?”

张鬼方便指着外面的大象说:“我要买那个大象。”

东风一口应下,说:“好。”当真走过去问价钱。张鬼方吓得要命,拉着他说:“不要了,不要了,你买得起么?”

东风回头道:“全副身家应该差不多。”转回去,又对那商人说:“一头多少钱?”商人答:“一头二千两,用布匹付也可以。”东风“好”字刚出口,张鬼方把他拽得远远的,说:“现在我不想要了!”

东风笑道:“那你喜欢什么?”

张鬼方心疼银子,看来看去,看见有个吐蕃人卖狼牙挂坠。陇右集市卖这东西的人多,一个才要一文钱。他便指着狼牙说:“我要这个。”

东风依他,走过去问:“多少钱?”专门用了吐蕃话。

结果那吐蕃人说:“这个是我们辛饶米沃加持的狼牙,一颗三十两,戴上以后百病不侵,消灾解厄。”

张鬼方想:“这东西也值一匹马?”又要去拉东风。东风却想:“要是真能消灾,花多少钱都无所谓。要是不能,单挂着也挺好看的。”飞快掏了银锭,拿走一颗狼牙。

张鬼方恨铁不成钢,说:“你想要这个东西,陇右那边多得是,为什么当时不买?”

东风笑道:“当时没有钱。”张鬼方说:“你讲你想要,我就买了,一文钱的事情。”

东风说:“低头。”张鬼方不明所以,微微俯身。东风将他脖子上的红绳扯出来,把这颗新牙挂在旧的那颗旁边,又笑道:“那颗是平措送的,这颗是我送的。”

一眨眼花掉三十两,张鬼方闭紧嘴巴,眼睛都不敢再乱看了。东风领他走进一家木匠铺,说:“在这坐一会。”

此地木匠铺也和鄣县不一样,刨花都有一股檀香味。铺子里摆有一个两人高的大柜子,分出许多小格,每个格子里放上木雕,或人或物,栩栩如生,概是木匠的炫技之作。

东风不晓得从哪里端出来一个盘子,装了一把核桃,递过来道:“张老爷吃核桃。”

张鬼方拿了一颗,拿在手里正要捏开,却觉得这核桃隐约散发一种木香,压根不是真正核桃该有的油香味。他狐疑道:“木头做的?”

东风逗他不成,说道:“真聪明。”

这颗木头核桃,无论轻重、手感,都和真正的核桃一模一样,甚至摇时还会响。东风将它巧劲一掀,壳应声而开,里面装了脑仁似的两瓣核桃仁。

他又把核桃仁拿在指尖,轻轻一搓,核桃外衣整片被他搓下来,露出白花花的核桃肉。张鬼方大惊道:“你、你把别人木雕弄坏了!”

东风拈起一小片核桃外衣,笑吟吟道:“这个是刨花做的。刨花分出最薄最薄的一片,工笔画出纹路,贴在白木头雕的核桃仁上,就是这个了。”张鬼方急道:“那你还弄坏了,要多少钱才赔得起。”

东风笑而不答,把核桃肉塞进张鬼方嘴里。张鬼方吃到香味,才知道这是真的核桃仁。

东风说:“这家铺面是我好朋友开的,他是全长安最厉害的木匠。做了一碟假核桃壳,用来装真核桃仁,你说他无不无聊?”

话音未落,有个青年从里间出来,两眼细细的,半睁不睁,说:“谁无聊了?”东风介绍道:“这是我在长安最好的朋友,乐小燕。”

见到东风坐在椅上,乐小燕讶异道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如此一问,张鬼方才发觉,乐小燕并不是困得睁不开眼,倒像天生长一副怠惰样子。东风答说:“给你捎过信了么。”乐小燕道:“我以为你捎信而已,自己不回来。你的面具呢?”东风说:“弄坏了。”乐小燕叫道:“我做半年的面具弄坏了!你回来多久?”东风算了算说:“快两个月了。”乐小燕道:“回来两月,你也没来见我!”

他们二人一来一去,张鬼方插不上话,只想:“我真是一个土老冒。”

正在郁闷之际,又听东风笑道:“我原本打算悄悄回来,悄悄回去,不想给你添麻烦。没想到还是要找你帮忙才行。这是我在陇右最好的朋友。”说着拍了拍张鬼方肩膀。张鬼方心想:“他说他为我才回中原的。”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土老冒,挺直腰板。

乐小燕目光移向他右手,了然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喀啦作响、分成一节节的物事,说:“就是这个东西了。”

张鬼方探头过去一看,这是半个木头雕的假手掌,各个指节分开,用机括相连。东风抓着张鬼方手臂,好像有点紧张似的,也看着那半个假手掌不响。

乐小燕说:“用起来简单。”叫张鬼方伸出右手,把那半个假手掌套在断肢上。

他断的二指都剩一截指根,穿进假手的两个圆环里,大小不松也不勒。圆环之上连接两根木头手指,指甲和指纹一并雕出来了。只要指根一屈,上面的假手指便也跟着机括弯曲,变成一个抓握的姿势。

东风催促道:“握刀试试。”张鬼方犹犹豫豫伸向腰间,握住刀柄,用力一抽。十轮伏影好端端被他抽出来了。虽然木头手指触觉不同,有些滑溜,也还不太适应,但指尖隐约有种抓力,握起刀来的确是稳的。乐小燕得意道:“这两根木头手指中间是空的,各贴了一小块吸铁石。平时不会吸别的东西,只有握刀的时候,离得特别近了,指头就能吸住刀柄。”

今早在院里试刀的时候,张鬼方心里千头万绪,早就想过种种可能。说不定他以后改练左手刀,但十轮伏影太重,要下许许多多苦功,甚至单手不一定能练好。或许换一把轻的刀,换一把短刀,甚至改练剑。

没想到装得这半个手掌,他又能够抓得稳刀柄。张鬼方心里的惊喜简直讲不出来,将右手伸了屈,屈了伸。

东风凑上来,捏着小指,试着弯了弯,问:“喜欢吗?”

指头屈直完全由机括控制,连在指根上,别人是掰不动的。但东风轻轻的动作传到木头手指上,又传到指根,给他带来一点微妙的想象,就像东风捏着的是他真正的小指似的。张鬼方说:“多少银子?”

东风推他一下,说道:“你不要怕这个。”看着乐小燕说:“我有多少家当在你那里?”乐小燕支吾道:“有一些。”

东风指着墙壁上一幅仕女画,道:“吴道子的画,好看吧?”

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,张鬼方还是说:“好看。”东风道:“这是我送他的。”

自己总是提钱,恐怕给东风丢面子了。张鬼方在喜悦之余有点难过,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识好歹,闭嘴不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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