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股气流于中央交汇,一暴烈一静缓,似水火难容,却也旗鼓相当。
溶火之洞显然是通去了囚着水君太湖大人的岩浆之海,而这另一侧…伊尹公子略略思索一刻,敛起长袖,举步向深寂之洞行去。
入洞之初只是微觉凉意,再向前行寒意越胜。
洞内本为一片纯黑,行至深处两侧石壁渐生幽蓝莹光,星星点点如雪冷星河,同时寒意渐升,如刃刻骨。
伊尹公子行步愈缓,御了黑白异藤向四面探去,方向身之所在竟然真是一侧洞穴冰窟。洞壁冰层平滑如镜,且颇为厚实坚愈金石,黑藤一击之下竟也无法打穿。
越至深处洞身越狭,最后竟只余一线窄缝,伊尹侧身勉强可入。
其内豁然开朗,雕成白玉花球形状的冰灯内置纯蓝宝石,光芒轻浅层层投映,将整座冰洞映的清光层叠如梦似幻。
此番景致伊尹公子自然看不到,他呆立在入口,直着眼,迷惑不解神情惶然,似是难以置信。
——冰洞之中竟然弥漫着辉夜月见草的香气。薄淡而古雅,盈盈而不散。仿是来自于记忆深处,仿是生心幻象。
世人皆知月见草有三种,生于千山之上的名为流金,生于广水之畔的名为映蓝,生于深寒之所的名冰原。
生命强韧,于星光零散万籁俱静之夜,始开素白之花。
却极少有人知道,这世上还有第四种月见草名为辉夜,生长于传说中天之彼方洪荒尽头神秘无比的砂泽之国。
砂泽之国神秘莫测,宛如海市蜃楼,鲜少有人得缘能入,入者亦从不回返,是以此地被称为鬼神之域,传闻之中越发诡奇。
伊尹却知道,这世上有一人是来自那里,唯有一人。
身上带了这辉夜月见草的轻渺香气,丰颊圆瞳,浅笑起来双颊便生出一对浅浅酒窝。柔身纤腰,动步若舞,身姿极轻。
可是,可是这人不是己经…己经早己过世了么?!那这辉夜月见草之香又是从何得来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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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至此处,伊尹心弦骤紧,额上冷汗涔涔,呆立洞口竟然全不能动,仿佛四周寒气急速笼来,结成冰环将他困于中央。
夜己至深,洞外正是月至中天之时,洞内突然一声轻响,仿是机关触动。接着便有细细银铃之声由远及近渺渺传来,冰洞之内回声层层,分外清泠。
洞内一侧冰壁一转,竟有一红衣女子移身而出。
足下踏了一只莲花冰座,冰座回转,滑至冰洞中央方才停下。她呆立片刻,竟然昂首作歌翩跹起舞。
女子口中所唱是首胡曲,曲调古雅今所罕闻,曲词甚佳,却不知怎的让人只觉诡异。
曲词所写,是一场盛舞,情意缠绵。
“…桐布轻衫前后卷,葡萄长带一边垂。帐前跪坐本音语,拾襟搅袖为君舞。扬眉动目踏花毯,红汗交流珠帽偏。淮钗翠羽明珰动,中庭寒月白如霜!…”
红袖翻飞华衣如莲,衣上绣饰雁纹栩栩如生。女子边唱边舞,错步缓腰长发委地,舞姿态精巧却难合韵律。
只见她抬手举足颇为木然,关节僵硬全不能流畅弯转,脊背挺直,转头弯腰关节便生脆响,舞姿偶有滞涩,竟然仿如木偶一般。
发丝蔓垂红袖分拂,女子有张极为苍白的脸。
双目圆睁眼窝深陷,瞳仁极大极黑却全无光彩。脸色青木双唇惨白,微微开启却并不煽动,那曲唱词竟然是自腹内响起!
曲声渐弱,婉转甜美的女声变的麻木而生硬,一字一顿磕磕绊绊,曲不成调分外诡异。听在耳中令人只觉周身冰寒彻骨,尖锐的恐惶之感绕体缠来,几能将人窒息。
四周冰壁光洁如镜,红衣女子满头琳琅珠玉,映光其上又渲染开来,化做一团模糊的炫彩华光。
舞姿身形却是极清晰的,映在四面冰壁渐渐固定在了某了姿势,或扬首挽袖,或错步缓腰,竟然就是一场盛大的咒术乐舞!
所有这些伊尹公子自然并不能看到,他面白如纸,惶然的张大双目,己全不能动弹。背部抵上冰墙,他僵着身形被越发浓郁熟悉的辉夜月见草的香气包围。
清香质雅,倾世绝妙,他心中涌起的却是一股陈腐气息,仿佛污浊铁锈,仿佛某种缓慢又全不可阻止的崩塌与毁灭,颠覆般的血肉模糊。
红衣女子一曲终了,停身不动,木偶蜡像一般全无人气,腹内却仍然有歌声传出。声音涩哑至极,又似怨毒无比,一字一顿反复唱着那最后一句“…中庭寒月白如霜…”
中庭寒月白如霜…此词乃生母浅菲依砂泽符乐所做,乐舞相和可启砂泽之国绝世阵法,伊尹断断不会记错。
如今竟然在此出现!而这声音这浅香,分明就是…
甩去袖口黑白异藤,伊尹紧咬牙关向红衣女子方向扑去,跪于地下,手指剧颤向女子右边腕间摸去。
那里有道月牙状伤疤,粗糙的微微突起,却没了温热柔软的触感,干燥冰凉手臂硬如石雕。
我的母亲?砂泽之女浅菲…
陧陵苍!你可还有半分人性?当年亲手掐死至亲之人,尚可说时势所迫被逼无奈,如今却是连她一副尸骨都不放过!
我虽不齿陧陵苍为人,却仍称其为父,不为千山广域权势之巅,只因母亲身死不悔,心中仍然认为二人曾有真情实意,我便不忍看他众叛亲离,毁了这千里江山。
如今看来,他所求不过是这开启鬼门的砂泽之舞,所谓情意皆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妄想。过于天真而格外可笑的妄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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