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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节(第2页)

钟长悦长叹一声,面容凄然,最终道:“少保勿虑,只是昨日凉王遣使而来,命我家主上率兵下陇救之……罢了,少保勿再询问,我家主上实在无颜再见少保,已备薄礼,待明日自当送少保离开。”

钟长悦原本身材清癯,长衣宽带,两叶修眉,略带病容,其言语如此,更让人觉得此时陆归府上气氛悲伤哀默。

王谧正欲再问,忽见远处院墙转角,一素白身影匆匆行过,后跟着几名老仆亦是着素白衣衫,手中提灯也缠了白绢。那身影正是陆归。

王谧望见,先是有些吃惊,而后目光沉然,问道:“凉王使者如今安在?”

钟长悦抬首,目光望向回廊不远处的院门,院门外有数十名侍卫看守保护。

钟长悦还未说话,王谧便奋然趋步向那院落走去,至侍卫前左右一视,目中之威便已令人却步。只见王谧忽然拔出腰中配剑,侍卫慌措,亦拔刀相拦。王谧冷哼一声,道:“我乃大魏太子少保,钦封使臣,北平亭侯陈留王氏嫡子,尔等擅动者死!”说完,便以布衣当锋,抬步迈入院中。而侍卫的刀锋在其面前,如同春日柳枝一般,被徐徐拨开,再无人敢上前。

王谧深知,陆归素服而居,实为戴孝。那凉王使者此番,必是假携靖国公死讯而来。靖国公府如今缟素闭门,层层戍卫把守,消息丝毫不层外流,陆归即便派人去长安查探父母是否已死虚实,也会被其表象迷惑,继而相信凉王使者的话。

现下凉王兵败,以陆归之智岂不知助魏则得富贵。然而父母身死魏国,孝大于天,即便知如今按兵不动方是上佳之策,从凉王逆必然失败而死,陆归亦要选择起兵保救凉王,实在是至情至孝,义薄云天。

王谧目光湛湛,他既已知国公府事情,又窥得凉王使臣的阴谋,又怎能眼看陆归行将从逆,碧血错付。

片刻之后,闻得动静的陆归携侍卫奔向成遂所居的府邸。看到王谧立在血泊之中,胸臆捲江淮,宝剑辉星斗的气势,心中忽然十分迫切地想要告诉他,这不过是他们兄妹与钟长悦一起为他而设的局。然而见王谧依旧沉浸在大义壮举与血腥产生的亢奋中,陆归忽然觉得即便坦白,王谧只怕也会觉得是自己羞于前迹的托词。

见陆归风行如虎,视瞻如电而来,王谧笑着一指地上成遂的首级,道:“小人谗言,竟陷将军至此。我已代将军取其首级,靖国公安然无恙,将军勿复相疑。何不褪去素服,你我知己把酒言欢,共论天下事?”

陆归看了一眼已伏尸地上的成遂,作愤怒之状,提剑道:“少保何苦欺骗于我,昨日长安已有人送出信来,言我家早已挂白,父母庶弟皆已被诛。亏我视你为良友,竟然连同皇帝,坑骗于我。”

王谧将手中宝剑轻轻向地上一执,摊开两手,面不改色,仿佛血色溅染之处如华章加身,不过是为此壮举所添的描金之笔:“省深自便,若我身死可除将军疑虑,死又何妨?只是凉王三辅兵败,将军义血轻抛,只怕会令老国公寒心,令妹筹谋也要毁于一夕。”

陆归望着仍然胆气万仞,气度从容的王谧,默默叹了口气后,命左右退下:“也罢。我欲做田横士,兄又何尝不咏易水歌。义士千古算无数,无论我作何举,也不必再多搭上兄一条性命。”

此时陆归身边的钟长悦道:“先前我家主上逢一绝难棋局,少保胆气,作此义举为我家主破疑解难,某自愧不如,实在佩服。”

王谧闻言潇洒一笑:“浅谋小道而已,若将军有兴致,何不手谈一局,以消长夜?”

陆归抬手相请,道:“此人乃我帐下军师钟长悦,表字文豫,烹茶极好。你我且效古意,月下品茗,一梦烂柯。”

三人一同入室,钟长悦烹茶观战。陆归本极好棋道,手段不凡。王谧居然亦是不弱,陆归不得不多用了几分力,将局面维持到互有胜负。不过两局,王谧已有倦意,便先行回房休息。陆归垂眸望着眼前看似零落,实则精心布置的盘面,叹气道:“王子静实则一憨人。”

时局至此,陆归自己一方,已无甚义理之亏,几乎已经完全无伤地从凉王势力中切割出来。即便是从一开始,陆归便有偏向魏帝之意,暗述陈词。可是若此事处理不当,长安各方势力攒动,但凡有时谤风评不利,自己乃至陆氏一族的生存,恐将再难为继。

如今王谧斩凉王来使,无论是传入长安还是传入金城,都会引起舆论上巨大的震动。而以王谧为首的陈留王氏沾染此事,必将阖全族之力在中枢运作,以期把舆论引导向对王、陆两家有利的地方。而日后凉州人士无论有什么样的想法,只会将旧主之死衍罪于王谧,对于自己吸纳政治遗惠,不会有太大影响。

无论王氏是否愿意,都不得不承受两个阵营同时施加的压力。今后王谧在安定的内史生涯也会较为艰难。作为王氏在关陇地区上唯一的军事强援,陆氏便有更多的牌可以选择去打。但陆昭所设计策的影响远不止于此。陈留王氏深陷旋涡,擅杀凉王来使,汉中王氏之前的暧昧必将见疑凉王,如今也到了不得不做出最终决策的时候。而这个决策,在今日的战况下,已是昭然若揭,不必犹豫。

对于陈留王氏,陆归觉得这些做法无甚不妥。门阀政治至始至终便如浪潮摧递,顷刻之间便是人间荣谢,无恒久的争锋,亦无恒久的联合,唯有利益才是永恒。

但对于王谧,陆归却觉得有些愧对。杀成遂,对于王谧来说可称兵行险道。倒并非因为凉王会对其如何,魏帝那边见此事,很难保证不会怀疑王氏意图勾连方镇,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为了向魏帝表态,王谧将会被其家族雪藏,除安定内史之位,政治地位上再难有所突破。若魏帝有幸再得一甲子之寿,那么顶级世家嫡子终成白头太守,足可以让王谧一生沦为世族笑柄。

平心而论,王谧终究是以诚意待他,陆归心中感念,也决定日后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拖王谧出困。

春风渐暖,午后玉晖携树影流照在石阶上,与游丝新绿一道,渐渐攀上菱花半开的窗页。陆昭于花影下独坐,凤目微垂,意态慵懒地望着捧着各色礼物匆匆入内的葛忠等人。

葛忠将盘内的东西一一呈予陆昭过目:“这是蜀国今年造的锦。这蜀锦原有四样,一曰上贡锦,一曰官告锦,一曰臣僚袄子锦,另一曰广西锦。今年王妃的侄子,也就是前中书令入蜀游历,带来了上贡锦十疋,官告锦二十疋。这两样花色一是翠池狮子,二是天下乐,是王妃专程挑给娘子的,最称娘子颜色。”

汉中王氏任前中书令者,乃是王叡王子卿,这几日与王韶蕴闲谈,陆昭亦听闻其事,十四岁入中枢,十八岁为中书令。青云独步的称号不是不肯与他,只是以顶级高门之资,这样的速度不可为众臣高山

仰止的范例,而是众生望而敬之的殊命。

忽略掉两个颇具隐喻的花色名,陆昭继续安静地听葛忠讲解剩余事物。然而后面不过是一卷画轴,几本书帖,外加花钿珠钗数样无算,葛忠将首饰点名了一遍,但对于其他两样以其才学,实在难以说出什么门道,便只言这些皆是陇西彭氏所敬,而后退下了。

陆昭命侍女将东西搬入房间,将几匹蜀锦封存入库后,便独自一人整理余下的东西。丹青画卷上,不过是一鹤一梅,工笔设色,庄雅风流。一色钗环等物,皆是她素日爱戴的珍珠式样。最后她翻开那一本书帖。

书帖所临乃是范本《阁帖》,其中收录内容,王羲之、王献之父子所占半壁江山,其余亦不乏帝王将相的名作。陆昭一卷一卷翻看,临书者笔法深妙,临摹字体形神皆备,皆拟旧作。然而翻至半处,却瞥见一处突兀的魏碑字体,所写不过前人曾著的温和片语。

陆女郎问谇如此。可筹量之。

陆昭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尚新的墨色,博山炉内的玉露之香,似要将她指间翡翠凝于那一撇一捺的雍贵之上。而窗外碧云无影,将一双素手与大片留白浸如透明琉璃一般。

她以鱼传尺素,他亦溯源穷流,找到了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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